2024年秋天 ,我偶然间在网上看到了冒得的故事 。
他说自己从2008年辞职后,到现在16年没上班了。16年间,他做过自由职业,当过义工 ,也流浪过几年,现在在云南租了个带土地的院子,靠种菜自给自足 ,每个月消费不超过300块,算是“穷FIRE成功 ”。在帖子里,他附上了十几张种菜和村居生活的图片 ,数十种野生野长的瓜果蔬菜,显露出一派蓬勃生机。
这个故事勾起了我的强烈好奇心 。彼时我正处于不上班的第二年,正在气候宜人、光照充足的大理旅居 ,自由职业刚起步,收入并不稳定,时常陷入难以自拔的恐惧和焦虑之中。既担心收入锐减 ,自由的生活终有结束的一天,又忧虑没有养老金和医保,以后生病和养老都是问题。
但这实在是我理想中的生活,我没法下定“回到轨道上去”的决心 。
说实话 ,在大理生活也有很多小烦恼。比如人太多,旅游旺季人山人海;比如房租价格年年涨;比如无处不在的装修噪音,每天都有无数民宿倒下和建立;比如高度商业化 、总在修路的大理古城 ,总在堵车、出车祸的大丽线;比如咖啡、餐厅价格很贵,堪比上海。
可是,这里确实为不同阶层的人、不同的活法 ,提供了广袤的生存空间 。如果你不在意那些烦恼,不参与那些热闹,你可以在这里一直过下去。
过去上班的那几年 ,我都在北上广这样的一线城市,我只能看到一种生活 、一种姿态,就是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往上走。我接触的信息都是“天道酬勤”、“几分耕耘几分收获”、“要升级打怪一样地获得独卫 、整租、高级餐厅、车 、房这些生存资本 ”……没有人真的敢停下 。大城市 ,看似有那么多的小众亚文化,那么多标新立异的年轻人,其实没有人真正敢和别人不一样。有高昂的生活成本压在头上,你不努力地跑 ,就要被淘汰出这些城市了。
可以说是在大理,我真正见识到不同的活法 。有钱的中产,有更高级的去处。没钱的学生、旅人、失业者 ,也能以极低的生活成本活下去。租房,有几百块的公卫单间,也有三百一月的青旅;赶集时 ,水果蔬菜块把钱一斤,肉类也不贵,甚至你可以不花钱 ,去吃免费的素斋,有很多人就是这么过的;也能偶尔摆摊赚点钱,转头花在骑车 、采菌子、玩浆板、打网球 、拼车去看花爬山上面……这不需要花多少钱 ,而一年四季的好天气、好阳光是免费的,上天平等地赐予每个人。
这样的生活条件,在一些小的县城乡村也存在,但大理还有很多的文娱活动 ,有极好的自然风景 。所以在大理,是真正的丰俭由人,过什么样的生活都行。也因此 ,在这里,无视社会评价标准,随心所欲活着的人随处可见。
可是 ,冒得走得更远,他手里存款无几,却不愿花费一丝精力赚钱——除了种菜 ,他不再以任何劳动换取生存资本,并决定将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下去 。为什么他有勇气选择这样的生活,他靠什么维生 ,有没有生存或养老焦虑,他实现了真正的自由吗?我很好奇。
去年十月,我第一次联系上冒得,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 ,我们断断续续地聊完了这些问题。
村居生活
寻找隐居地的第七年,冒得在云南红河州建水县的村里,租下了一个老院子 。
院子在G323国道旁 ,到达建水站后,坐建水19路旅游专线,24站后下车 ,再走800米就到了。我是从建水古城骑半小时电动车过去的,把车停在国道旁的荒草丛中,往前走一百米 ,穿过两块旱地,就是他的“植物森林”。
冒得在自己的小院里(冒得供图)
菜地的尽头是他的院子,是个平房 ,只有一层,有5个房间和1个厨房 。院子当中是个桌子,桌面是刷成绿色的老旧木门,桌腿是六块垒起来的红砖 ,左边花坛里有两棵石榴树,枝条光秃秃的,只有几颗藤缠着树的佛手瓜点缀其中。院里四处放着些零碎物品:颜色花样各异的陶罐 ,蓄水的水缸,几把沙发和折叠椅,铜锈了的洗脸盆架和装着枯木的脸盆。
这不是一个刻意营造田园生活的诗意古朴气质的院子 ,冒得对它的打理很是粗放 。
这个院子原本多年无人居住,堆着老旧家具电器、农耕用具、被虫蛀的木头 、生锈的铁锅等等,他把这些杂物清了出去 ,前后装了十几车,又把大厅的土黄色天花板、四周的墙面粉刷一遍,在卫生间做了蹲便 ,完善水管电路,在庭院里摆了十来盆绿植,蓝色大门两侧的窗户没有玻璃,他安上布帘代替 ,大门正对的墙上有张“财神到”的贴纸,他刷过墙面后仍把它贴回了原处。
冒得在自家菜地(作者拍摄)
冒得的小院一角(冒得供图)
他几乎没有花钱添置什么,网上认识的朋友送了他一些东西:床、被子 、一套茶具 ,他的居住开销大头是房屋租金,租期十年,年租金不到五千。
这个金额超出了他之前两三千块的预算 ,但找房的这几年,他意识到自己理想的房子几乎不存在,必须要在某些方面做出让步——可以“没山没水 ” ,可以位置不独立,紧挨着别人的房子,可以租金高一些 ,但,一定要有块土地。
有土地,这是冒得找房时最看重的一点,他想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一个“食物森林” ,实现一日三餐的自给自足,这样就不必为生存问题忧虑 。
为此,他曾经去四川的农场参观学习过一个月。2023年5月住进这个院子后 ,他开始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一年半过去,这片原本荒芜的土地上,种满了几十上百种植物 ,高低错落,蓬勃生长,一走进去 ,仿佛置身植物园中 。
带我参观时,冒得一一介绍了每种植物和它们的习性。芭蕉树长得很快,一年就能成熟 ,他已经吃了一棵树的果实,另外两棵也马上要成熟。两颗桑树也是去年种下,今年就挂果了,摘过两次 ,但有一棵最近被扁豆缠死了 。丝瓜的藤爬得很快,见风就长,经常是他还没见到就长老了。红凤菜是野菜 ,多年生的,不用浇水、施肥,就能长得很好。爬在石壁上的是黄金百香果 ,一直在生长和结果,他隔段时间就会来剪一次 。树番茄是云南特有的,长在树上的椭圆番茄 ,个头小,皮很硬。红薯叶、枸杞叶 、辣木叶都可以做菜,辣木叶的味道一般 ,但营养价值很高,是“超级食物”,钙含量是牛奶的4倍,他经常吃。
他并未对土地做细致的规划 ,有时随手挖个洞就把种子种下了,几十种植物野蛮地生长着,只有他自己能找到每一株的位置 。但这也是他依着“朴门永续 ”原则简单设计过的 ,应用了免耕、套种、共生等农业方法——最高的是果树,中间高度种枸杞,地面种红薯叶 、迷迭香;豆科植物和玉米种在一起 ,豆科的藤爬在玉米秆上,能产生根瘤菌促进玉米生长;驱虫也未必要用药,可以种菊花、薄荷等香草植物。
冒得的菜园子长势最旺的季节(冒得供图)
这片土地自成循环 ,又都是多年生植物,冒得不用在耕种上花太多时间,每周花3-4个小时浇水施肥就行 ,产出的食物完全能供应他一日三餐,甚至“根本吃不完”。
他经常在朋友圈记录蔬果的丰收:
“门口野番石榴落一地,隔两天捡一桶做肥料,丝瓜疯长吃不过来了。”
“下了几天雨 ,石榴很多开裂要坏了 。太酸!摘下来泡酒吧。 ”
“早起逛菜园。桑森(备注:应为葚)今年第二波,量少但个头变大 。扁豆自由,木瓜独苗 ,三胞胎老玉米,黄瓜全阵亡。”
“芦笋冒芽了,摘了几根 ,不够一顿。百香果被未知生物偷吃光了,捡到二壳,做农民不易 。”
他也会记录下自己的日常饮食——枸杞叶胡萝卜汤 ,韭菜饼,辣木叶和番茄丝瓜黄花菜乱炖,多是蔬菜 ,很少有鱼肉。
朋友圈这些记录生活的文字,多用“清苦生活 ”四个字开头,这是他的“自嘲”,这么清俭的饭食 ,一般人或许忍受不了,在他这儿不成问题,“身心自由比吃什么更重要” ,他解释。
靠着这一小块土地,冒得实现了食材的自给自足(冒得供图)
冒得每月生活费不超过300块 。蔬菜水果自给自足,随身WiFi每月通信费30块 ,水电不到50块,米油约100块,核桃等坚果3、4块一斤 ,芋头玉米红薯等粗粮2 、3块一斤,洗衣粉等生活用品他在生鲜平台上买,花不了多少钱。
他很少做饭 ,一天只吃一顿或两顿饭,饿了靠花生、瓜子、核桃、水果来填饱肚子。这是他流浪时养成的习惯,“为了节省开支” 。一份快餐十来块,足以买三四斤水果或坚果 ,而且它们的营养“比起米面更丰富,更健康 ”,还不用加工。
院子有五间房 ,都是深浅斑驳的水泥地面,一间堆了杂物,三间对外出租给来旅居的人 ,自己住一间,他给出租房放了椅子 、衣柜、衣架,自己的房间除了一张床 ,只有两个派不上用场的红木箱子。他的租金定价是等差递减,第一个月500块,第二个月400块 ,第三个月300块。
房子的租金是冒得当前的全部收入,他放弃了用技能换钱,无论是大学学的设计,还是辞职后学的音乐制作 ,“因为厌倦了” 。厌倦了和人打交道,厌倦了为了挣钱而工作,厌倦了依赖社会系统而生存。
他想自由地支配时间 ,去了解水培种植和移栽的注意事项,研究鸡的杂交和孵化,下河摸鱼和田螺 ,给旧陶罐打眼种花,早晚写一篇毛笔字,练一遍金刚功 ,“做真正感兴趣的事,自力更生地活着。”
理想的破灭
冒得今年43岁,16年前离职时 ,他不是为了躺平,而是为了追逐理想 。
大学毕业后,冒得在装修公司、装饰公司 、效果图公司都工作过,后来在珠海一家设计院工作了三年 ,在设计院上班很清闲,他每天真正工作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每月工资底薪加提成有五千多。
这样一份看起来没有短板的“神仙工作 ” ,放在今天也是无数人竞相追逐的,但冒得总觉得不太对,“没做多少事 ,还月月领工资,时间长了有种愧疚感,而且找不到自我价值”。
实在太闲了 ,冒得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大学就开始玩的网络游戏上 。他白天上班时研究游戏攻略,下班后一直玩到凌晨一两点,有时会开好几个号 ,“玩得很拼命”。
看着游戏角色从弱小、默默无闻,成长为整个服务器都知道的名人,许多人来套近乎,只为了买他做的装备 ,他体验到了权力和虚荣心被满足的快感,“其实现实里人们也在追求这些 ”。
时间长了,虚拟世界里的成就感像镜花水月一样消散 ,他越发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不甘、愧疚 、自责时时涌上心头,未实现的音乐梦想又开始变得强烈 。
在孤独中长大 ,冒得对“家”这个概念很陌生。建水这间农家小院,也只是他暂时的家(冒得供图)
冒得出生于湖南邵东一个偏僻的山村,父母在他五岁时离了婚 ,他归父亲抚养,但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他留守在家 ,没有同龄玩伴,就靠听收音机来了解山村外面的世界,驱赶漫长的孤独。他不拘类型,福音电台、美国之音 ,时事政治、音乐排行榜,什么节目都听,对当下流行的新歌了如指掌 。
高中时 ,考虑到就业问题,他选择美术为专业方向,而非音乐 ,两者他都喜欢。工作几年后,他发现自己“不那么喜欢设计了”,于是想到暌违已久的音乐梦。或许那才是兴趣所在 ,更能发挥自己的潜能,他想。
2008年,冒得辞职 ,带着攒下的5万块钱,去佛山跟一个老师学习音乐制作 。出乎他意料的是,父亲没有反对这个决定,还把他送到了车站 ,“可能他也有点理想主义,对我抱有更高的期望 ”。
他所学的MIDI音乐制作,是把一首歌的伴奏用软件做出来 ,日本的卡拉OK厅常用MIDI文件,这样不会侵犯原曲的版权。因为是还原而非原创,且学习周期长 ,从业者很难招到学徒,所以冒得不用付学费 。他在老师的工作室附近租了房,白天跟着老师学基础乐理 ,晚上回家啃理论书籍。其后,为了提升技术,他又去成都 、广州 ,跟着另外两位老师各学了一年,花了三年时间,他才真正能独立完成一首曲子。
出师后,他开始一边接单 ,一边在江浙地区旅居,这样过了三四年,他对音乐理想的热情也一点点冷下去了 。制作一首曲子要花四五天 ,这其中没有创作的成分,只是一次次重复的机械操作,“像在流水线上” ,枯燥且无趣。
打定主意去学音乐时,他希望能把音乐当工作,“钱少一点也无所谓 ,也不一定要出名,只是想完成一个人生梦想”。等实现后,他又觉得 ,音乐也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
一次意外的机会,他接触到线上博彩“百家乐 ”,这是全球各大赌场最热门的玩法。他异想天开,决定“成为一名职业赌徒”。他相信通过记忆和分析牌面 ,能摸索出某种规律,提高下对赌注的概率 。于是他每天投入8-10个小时,观察和研究赌局 ,如琢磨一年后,他才真正下场投注。
一开始他投最小的注码,一注20块钱 ,一天能赢几百上千块,一个月就好几万,持续赢了大半年。这让他自信满满 ,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天赋,“已经把赌博研究透了,攻破了” ,他踌躇满志,感觉马上要走上人生巅峰。很快,“辛辛苦苦大半年”赢来的钱,他又在两三天内输光了 。
几天之内大起大落 ,他吃不下也睡不着,懊恼自己“为什么还是不能战胜赌博 ”。接着,在煎熬和压力中 ,本金也输掉了一万多,他终于放弃了“职业赌徒”的梦想。
那时冒得30多岁了,他知道外界对赌博的评价 。他解释这一选择的来由 ,自己个性是“什么事都要自己去尝试、去验证,才会相信”,既然赌博是来钱最快的方式 ,那就要试试这条路能不能走通。他失败了,但他仍觉得这条路也可能行得通,不然澳门怎么会有职业赌徒。
这段赌徒经历 ,也是冒得后来不想再上班的原因之一,“你试过轻轻松松月入几万,钱只是个数字的日子,怎么还会愿意辛苦工作来挣钱呢? ”
两个理想接连破灭 ,冒得回到了珠海 。他试过重回职场,但自由太久,很难习惯朝九晚五的生活 ,在被老板叱责几句后,他一气之下提了离职。回想起来,冒得说那是他“人生最抑郁消沉的低谷期” ,将近35岁的年纪,一事无成,不知道未来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在他人眼里,想必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那时,冒得和同在珠海工作的父亲一起凑钱 ,买了套50多平方米的老房子 。儿时远离父母,工作后又长期在外漂泊 、四处旅居,冒得对“家”这个概念很陌生,他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家。而这 ,是他与父亲共同搭建的新家。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房子的装修上,自己动手刷墙、铺木地板、安装水电、定制橱柜 。
期间 ,在QQ群里听网友聊到佛法,讲“人生无常 ” 、“贪欲越大,烦恼越多” ,他“有种豁然开朗的顿悟感”,过往种种忧思苦恼,或许都是欲望太多所致。他对儒释道、哲学、身心灵产生了兴趣 ,也萌生了隐居山水田园间的想法。
新家装修完成后,2017年,冒得带着手里仅剩的2万块积蓄 ,踏上了寻找心中理想桃花源的旅途。
寻找“桃花源 ”
冒得选择的第一站,和今天许多失业后旅行的年轻人是一样的,那便是云南大理 。
大理坐拥苍山洱海的美景,气候宜人 ,一年四季都阳光普照,生活成本低。因此它包容度很高,容得下在一线赚够钱来开民宿和享受生活的中产 ,容得下存款微薄的学生 、背包客,也容得下只想躺平避世的失意者。
云南街头,摆摊的老人(冒得供图)
在这里 ,两个陌生人在小院子聚一次餐、在人民路聊几句天的工夫就能熟络起来,知晓了对方过去几十年的经历,分别时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门槛很低 ,很容易结下一段难忘的情谊,也很容易产生一场“风花雪月的诈骗”。冒得在大理只住了两个月,就碰上了一次。
他在民宿认识了一个女生 ,个头矮小、长相平平但性格豪爽 、待人很热情,女生说自己被人骗了,房子被抵押,成了银行的黑户 ,为了躲债才来的大理 。他很同情女生的遭遇,“感觉比我更惨”,在女生请求他帮忙办电话卡时 ,就答应了下来。
没过几天,女生又找他借钱,说自己在网上开了个麻将馆 ,每天有几百上千的收入,但现在需要资金周转,希望他能帮个忙。女生给他看了收入明细的截图 ,还承诺每个月可以给他分红 。冒得有些意动,他也愿意拉困境中的人一把,在没写借条、没说清还款日期和分红的情况下 ,陆陆续续借给了女生一万五,那是他身上大部分的存款。
冒得在大理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想去其他城市看看,女生让他放心地去 ,自己会每个月打钱过去。他离开大理,去了丽江、云龙 、德宏、保山、腾冲 、瑞丽等几个城市,找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但仍一无所获 。
他总结的原因是“要求太高 ”——希望环境秀美,有山有水,位置独立 ,但不要太偏僻,租金别太高,但也别太破旧。在丽江时 ,他碰到过一个古朴的四合院,各方面条件都好,但年租金五千块 ,当时他的预算是3000元以下,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一路走下来,存款逐渐减少,借钱的女生只隔段时间还个三五百块 ,冒得既着急又生气,多次催她尽快还钱。到最后女生干脆说手头紧张,没钱可还 ,冒得报了警,但对方的电话卡都是他办理的,微信号、支付宝都是这个电话注册 ,报警也找不到人,他只能放弃,借出去的一万五最终只收回了五千 。
走到瑞丽时 ,冒得身上的存款已经见底,连下个月的生活所需也不能保证。他很是焦虑,交完房租后 ,又花几百块买了个二手电脑,自己录游戏脚本,接单帮人刷手游的初始账号,一个月挣了两千多 ,才周转过来。那时,他已经两三年没有上班挣钱了,也没动过这个念头 ,他宁愿少花一些 。靠这两千多块,他捱过山穷水尽的时日,此后再没做过兼职。
在云南找房的这一年 ,冒得曾两次想定居下来。一次在德宏州住了三个月,他买了些小鸡仔,正计划改造老房子时 ,房东说不租了,连两千块钱押金也不想退 。他和房东在微信对峙很久,才要回来一些 ,仍被扣了五百块“水电费”。另一次是在曲靖,房子租了一年,住了没多久,一次外出回来 ,他发现家里门锁被撬了,存储了所有音乐文件的硬盘也被人拿走了,于是只住了两个月他就退租了。
寻找桃花源的旅途 ,在一年后以失败告终 。存款告罄,又不想工作,还想去旅行、看新的风景 ,于是冒得开始探索“没钱的活法”。
没钱,但自由
起初,冒得选择做义工换食宿。
各地的民宿客栈都会招募义工 ,帮忙看店做饭、打扫卫生,没有工资,但包吃住 ,有的也会每个月给几百上千的补贴 。义工的时间相对自由,可选早晚班或做几休几,有充裕的时间来探索城市周边。
在云南,不乏这种借助民宿 ,平衡月亮与六便士的年轻人。我在大理租住的民宿,管家是名广西女生,毕业后她就来到大理 ,六年来没有上过一天班。民宿管家旺季月收入有三四千,淡季只有一千多,“月入一千”对我来说是难以想象 、无法忍受的事 ,我问她这够用吗?她说“不够啊,有时候还会用超 ” 。她不在意经济上的捉襟见肘,“无所谓啦 ,差不多能过就行了”。她在意的,是得到更多的自由。
做义工,可选择的平台、地域则更广 。冒得靠着做义工 ,去到了更多更远的城市。
在四川甘孜理塘某县做义工的一个月,他把藏区的新鲜事物都体验了一遍,看藏戏、赛马 、锅庄舞,单位没什么活派给他 ,只让他搬了一次桌子,结束时还给了他五百块的补助,那是他记忆里做义工“玩得最好的一个月”。
冒得的朋友圈记录(冒得供图)
在新疆特克斯做义工时 ,他见到了这些年最难忘的美景 。那是天山脚下的云端草原,一个当时尚未被开发的小众景点,很少有车去那 ,冒得便徒步过去。从入口进山,是一条极长的砂石路陡坡,坡两侧一片荒凉 ,没有景色,他走了很久,草原看着还是那么远 ,像在十几公里之外。正想放弃时,他遇到了一个开着车来的摄影师,对方让他搭了便车 。
到达目的地后,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辽阔壮丽的山河图景:山脉与沟壑错落 ,一重重向天际延伸,青翠、墨绿、赭黄由近及远,被白雪覆盖的天山与云朵接壤 ,回头是平坦的草原,几只牛在悠闲地漫步。“路上一波三折,本来都想放弃了 ,最后却看到了这样超出预期的 、震撼人心的美景,所以印象尤其深刻。 ”在那里拍下的照片,至今仍是冒得的朋友圈置顶 。
做了两三年义工 ,把新疆、西藏、青海 、四川这些旅游资源丰富的省份都走了一遍,冒得不再满足于这种生活方式,“还是不够自由”。
要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待几十天 ,虽然可以在周边游玩,但晚上总要回到住处,像飞出去的风筝被拉回原点。一定要住在固定的房子里吗?接触到“露营”这个概念后,冒得有了新的想法。
他从二手平台上陆续购入了露营相关的装备:100块的登山包 ,50块的帐篷,三五十块的羽绒服、羽绒裤、棉裤 、羊毛衫、睡袋 。准备齐全后,就开始“试流浪 ”。
第一天睡在户外时 ,冒得心里颇有些忐忑,怕有蛇虫鼠蚁,担心“万一遇上神经病怎么办” ,但把帐篷拉链拉上后,一方小世界变得完整,躺在坚硬的路面上 ,他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流浪前期,冒得在城市里生活,他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生存状态 。隔三五天 ,他就得住一次酒店,痛快地洗个澡,也给手机、充电宝充下电。买的二手帐篷不防水,为了避免半夜被雨淋湿 ,他通常会选择有屋檐的公共建筑来搭帐篷,比如公园、剧院 、图书馆、博物馆、体育馆,因此经常被保安驱逐。
有时睡到半夜 ,被换班或巡逻的保安叫醒,“你起来,这里不能睡觉 ,赶紧走 。”他会试着和对方打个商量,“明天早上就走了,我也不干什么 ,就睡一个晚上。 ”有时双方都不让步,僵持在那,直到一方放弃。后来 ,他懒得再和人争辩,被驱逐就换个地方 。
在外露营的日子,凌晨和半夜被吵醒是常事,冒得夜里的睡眠时间很短 ,大概四五个小时。白天实在困了,他得找张长椅补觉。
穿着旧到掉皮的黑色皮衣,戴着遮阳挡风的面罩 ,背着黑红相间 、有些开线和脏污的登山包,手上拎着印有广告二维码的布袋 。身着这样的装束,冒得在路上游荡或休息时 ,也会被误认为是乞丐。
在城市里流浪的冒得(冒得供图)
有一次,他在成都的街头徘徊了一会儿,有个大妈走上前来 ,送给他几根香蕉和冰淇淋,很是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不回家 ,没有工作吗,父母会很担心你吧?”冒得有些意外,又很感激,但也知道没法解释清楚自己的情况 ,他附和道,“好好好,我马上回去。”
习惯露营的生活后 ,冒得试着往村野深山里走。他进行过两次为期数月的跨城长途流浪 。一次是2020年9月,从新疆喀什-塔县沿线,参观帕米尔高原风光 ,到内蒙额济纳,徒步看漠中胡杨,途径山西太原平遥古镇 ,再到郑州、襄阳、武当山。另一次是2021年9月,从四川广元到成都 、阿坝州、甘孜、西昌,再到云南的楚雄 、建水、石屏、大理 、版纳、普洱。
冒得说流浪最大的乐趣在于 ,“时不时会遇到各种惊喜,或惊吓,但都很刺激,令人上瘾 ” 。
在普洱江城听村民说 ,附近的山里有个塔展洪瀑布,是景区,但游客很少 ,偶有野象出没,他很好奇,想去见识一下。独自沿着山里的河流往上走 ,山路越走越狭窄幽暗,两边都是峭壁,临近瀑布时 ,寒气逼人,他抬头看到远处有一点光透进来,那一瞬间 ,他感觉自己像是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
回程在凉亭中小憩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两只野猪,他镇定地和野猪对视着,但心里很是慌张 ,想如果野猪冲过来该怎么对付 。野猪见他没动静,继续低头吃草,他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分钟 ,决定站起身,打破下僵局,那两只野猪像受了惊吓一样 ,窜进密林深处了。回来后他问了村民,才知道那是人们放养的山猪,自己是虚惊一场。
有一次在云南德宏 ,他在小镇边上的村子里找院子,回去时天快黑了,他想抄个近路 ,走着走着发现路两边全是高高的、房子形状的坟头 。四周荒无人烟,一片寂静,连鸟叫都没有,“好像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 ,只有许多高大的树木,堆积起没过脚面的落叶,脚踩在上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饶是他在各个城市走了这么些年 ,胆子练出来了不少,也被吓得毛骨悚然,又担心前面如果没有路了该怎么办 ,走到最后要下山坡时,已是连滚带爬,直到看到远处亮着灯火的民房 ,他才从极深的恐惧中缓了过来。
总在不抱期待的时候遇见极佳的风景,在绝望的时候看到事情的转机,这样的情绪起伏 ,让冒得难以停下流浪的脚步 。流浪也需要钱,所以他通常是做义工和流浪交叉着来,用补贴供路上开销,但钱不多 ,他必须省着用。
四川丹巴的梭坡古碉(冒得供图)
从甘孜丹巴的党岭村去看葫芦海,里程大约7公里,海拔从3360米爬升到4160米 ,大多数人都选择骑马,即使这样也会颇为辛苦,而冒得选择负重十几斤徒步上山 ,走几步就得休息喘口气,天黑才上山。
晚上在山顶露营,风很大 ,旁边有人建了挡风的棚子,但住进去要交120块钱,冒得舍不得花这笔钱 ,就住在外面,呼呼的风声一整晚不绝于耳,帐篷被吹得摇摇欲坠,篷布几次贴上身体 ,他失眠了一整夜。而他之前,在国道中间的绿化带上都可以无障碍入睡 。“人不是天生就能适应不好的环境,但如果你内心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 ,就能克服困难,逐渐适应它。”
做义工、流浪的这些年,冒得的生活是动荡的 ,但他却慢慢地重建了内心的秩序。
“35岁之前我非常自卑抑郁,害怕和人打交道,很在意别人的眼光 ,怕被人议论指点,就像有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头上 。”
这种心理状态,与他童年的经历有关。
爷爷奶奶去世得很早 ,父母离异后,父亲出外务工,冒得从5岁开始借住在姑父家,姑姑过世了 ,表哥不喜欢他,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骂他。因为寄人篱下,冒得不敢与表哥争吵 ,还因为姑父维护自己 、和儿子闹矛盾而越发愧疚,10岁时他主动回到了自己的家 。
小学六年级开始,他就在学校寄宿。周末假期回到家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他们家里都有人,只有我家没人 ”。到高中毕业 ,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他性格孤僻,在学校“自己跟自己玩” ,只有收音机里的节目陪伴他度过漫长的时光,带他窥见大山外的世界 。从小学到高中,他用坏了至少五六台收音机。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冒得变得敏感自卑 ,不爱与别人打交道。工作后,因为装修公司的设计工作有一定的销售性质,他换到了纯画图的岗位;因为被领导批评而觉得难堪 ,他就提出了离职 。
开始做义工后,他的心态才慢慢改变。很多人不理解义工,认为这是没有报酬的无谓付出。如果太在乎别人的想法 ,义工他就做不下去,但那已经是他当时最后的退路。等开始流浪时,他完全不在意外界眼光 ,衣衫破旧、头发板结地去宾馆订房,无所谓服务员怎么想,“就想找个地方好好地洗个澡 。”
一步步“沦落 ”到流浪 ,冒得才感觉自己“终于自由了”。身体是自由的,可以去任何地方;时间是自由的,任由自己安排;心理是自由的,再没有人可支配他去做什么事。
做过设计 ,学过音乐,当过赌徒,一路晃荡到不惑之年 ,冒得终于弄清了自己的“理想”、追求是什么 。不过“自由 ”二字。
不同的活法
四处游荡的这些年,冒得从未断绝过找个定居地的想法。
理想中的有山有水 、环境清幽的房子,在云南没有找到 ,他就把目光放到了其他城市 。2021年5月,他去了四川广元天曌山的一个道观做义工。
道观海拔1600米,山上植被覆盖率极高 ,树木遮天蔽日,空气湿润。道观的道长年纪大了,请义工帮忙维护 。冒得要做的事不多 ,每天点香,偶尔打扫卫生、看看有什么需要检修,时间非常自由。住宿是单人房间,房内只有一张床 ,吃饭是每个月下山买一次菜,菜钱报销,但因为储存时间久 ,也多是白菜胡萝卜这些。
只待了四个月,冒得就离开了 。不是因为生活艰苦,道观的环境虽然简陋 ,也比野外露营、风餐露宿好很多,但山上常年阴冷潮湿,这一点他受不了 ,即使在夏天,他也得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有时还会关节酸痛。
体验过山上的生活 ,冒得对它“祛魅”了,不再把有山有水当作找房的硬性要求。之后他又回到气候宜人的云南,在石屏的秀山寺做了一年义工,寺院没有早晚课 ,也没有很多规矩,只用每天花两三个小时扫扫地 、做做杂活就行。那里环境很好,不用考虑生计问题 ,有时还会有补贴,冒得以为这可能是自己的桃花源,但他发现 ,每天要让渡几个小时给寺院,这种不完整的自由,自己还是忍受不了 。
“还是当个自力更生的农民吧。”这样想着 ,冒得在红河州建水县的村子里租下了现在住的院子。年租金不到五千,他把两个房间分租出去,收入差不多能覆盖年租金和生活费 。
在这里住了一年半 ,他每天都过得很随性。早上六七点起床,吃点水果坚果,打扫院子或者去菜地浇水施肥,中午用地里摘的菜做饭 ,睡午觉到自然醒,晚饭后练毛笔字、唱歌、练金刚功 、学尤克里里。有时和住客一起去摘荷花、摸田螺,或者自建鸡舍鹅屋、晒菜干 、水培植物 ,他很少规划什么,通常是起心动念就去做了 。
在房顶上晒太阳(冒得供图)
冒得的毛笔字颇有气度(冒得供图)
建水的院子只有十年租期,冒得还是觉得没有归属感。不想种生长周期长的果树 ,怕它们开花结果时,自己已经离开,心血都白费 ,也担心房东会像他在德宏时遇到的那人一样毁约,随时会让他搬走。
在建水的小院生活两个多月后,2023年8月 ,去楚雄参加火把节时,冒得在当地买下了一个带两三亩土地的农村自建房,两层,花了不到五万块 。这间归他所有的房子 ,目前处于闲置状态,他计划过一两年就搬过来定居。
买房子的钱,来源有两部分——他自己这些年零零碎碎攒了一些钱 ,另外,珠海那套50平方米的房子卖掉了,他拿了几万 ,大头留给了父亲养老。父亲70岁了,无法再务工,回到了湖南的老家 ,独自生活 。
冒得曾经想让父亲一起来云南生活,但父亲不愿意,“他性格非常固执 ,从来都不想改变,只希望别人顺着他。 ” 冒得对父亲有怨气。父亲年轻时,在当地做裁缝,手艺小有名气 ,他还多才多艺,会写字、会音乐,或许因此形成了刚愎自用的性格跟谁都合不来 ,妻子也受不了他而离婚了。冒得也对父亲有愧,从小到大父亲在他身上付出了很多,在外辛苦务工也是为了供他读书 ,但他没有成家立业、养育孩子,没达到父亲的预期,“过一种正常的生活” 。
被家人劝说“找个班上”时 ,冒得想,或许自己该负点责任,去挣些钱来改善家里的条件。但挣扎过后 ,他还是没法违背自己的内心。
既然两人在一起生活不愉快,那就各过各的,如果父亲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他再回去 。现在 ,父亲养老有国家补贴,还有卖房子那笔钱,应该够用。至于结婚生子 ,以前父亲还会催,现在完全不提了。“我让他不要把重心放在我这,可能他已经想开了吧 ” ,冒得顿了顿,又说,“不想开也没办法 ,他不能改变我 。”
听冒得讲他这些年的经历,好像能解答我对“不上班 、不挣钱,该怎么生存下去”的疑惑 ,但,更远的以后呢?没有养老和医疗方面的担忧吗?
冒得说他“现在没有”,他用卖房所分的钱买了人寿保险,老了之后会返还金额 ,年纪越大,返还越多,所以他不担心养老的问题。至于医疗 ,他的想法是“小病不管,大病不治 ”,保持身体健康 ,防病于未然,希望老了也还能去地里干活。
冒得对未来没什么计划,也不忧虑“安全网够不够结实”的问题 ,他打算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把感兴趣的事——手工、木工、写字 、画画、改造院子,甚至是鸡的杂交——都尝试一遍 ,“尽量做到死而无憾,随时准备好结束” 。
春节前夕,拜访过冒得后不久,我离开了云南 ,作为旅居体验,一年半已经够长了。我明确了一些对于未来的想法,我想在不那么热闹的地方 ,踏实地做点事情,这个地方目前是老家,以后还会是其他城市。
等我老了 ,我应该会像冒得一样,回到云南养老 。在云南游历、生活这段时间,我的养老焦虑消除了不少。
作为独身主义者 ,我一直担心晚年的处境。在农村,很多老人的生活状况堪忧,北上广看到的那些老人 ,经济基础又是我无法企及的。独身者到底如何养老,网上众说纷纭,却很难提供一些现实的 、具备参考性的答案 。
在腾冲,我遇见了不少老年人 ,他们很有活力,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和年轻人一样去打卡银杏村等景点 ,理解他们不同于自己的生活态度。他们有的七八十岁了,还参加高强度徒步,8小时爬15公里的陡峭山路。我才发现 ,原来老后的生活可以是这样的啊,热情、不畏惧、无拘无束 。这是我想要的,也够得着的生活 ,没那么好,也没那么惨,还很有趣 ,我不必太担心。
如果说在云南的生活带给了我什么,那应该是见识到了真正的“不同的人 ”,明确了我的内心,它变得开阔了些 ,不那么狭隘,能真正共情理解他人的选择。
一开始来云南时,我带着某种偏见 ,觉得大家可能是跟风,是“生活的逃兵”,在乐土短暂的歇息后 ,还要回归原来的生活 。但现在回头想想,可能是云南给了人们真正的自由空间,他们在这里照见自我 ,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内心所求。
三年前的我,或许很难理解冒得的选择,但我现在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在云南 ,为什么独自租一个老院子,为什么宁愿过艰苦的生活也不工作。那是他想要的自由,他愿意为这种自由付出一些代价,并不以此为苦 。